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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在“网暴”之外,天坑轿夫的生活碎片

活在“网暴”之外,天坑轿夫的生活碎片

2022年8月29日,田应祥和罗时云在景区抬滑竿,外天游客与滑竿自重加起来约140斤。坑轿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重庆市武隆区的生活碎片天生三桥景区是一处名为“天坑”的喀斯特地貌,深度与口径均达200米以上。网暴坑底有各种各样的外天灌木丛、爬藤植物,坑轿崖壁则布有清凉的生活碎片瀑布。这让人想起金庸笔下小龙女住了16年的网暴绝情谷。人处于坑底,外天幽深孤绝。坑轿

好在这里到了旺季,生活碎片有着来来往往的网暴游客。一天突破四万人次的外天流量时,“人就像蚂蚁一样”。坑轿2022年8月28日,两个四十余岁的滑竿轿夫,正贴着游客费力地砍价还价,走一步停两步。身后还有一对灰发组合,59岁的田应祥和罗时云,抬着29号滑竿不动声色地跟着。他们分别在景区工作了22年和17年,是这里的资深滑竿轿夫。

所谓滑竿,即是两根5厘米直径的竹竿,绑上一张竹椅,吊一根踏脚板,制成可坐人的轿子,自重大约是30斤。由于轻巧灵便,现在有诸多景区提供给游客代步。

8月21日前后,一博主发视频称,自己到天生三桥景区坐滑竿。结果遭遇网暴,“大家都生而为人,你凭什么花钱践踏他的尊严?”继而,这一视频引起另一拨网友的热议,“你情我愿,各取所需,有什么不对”“靠劳动吃饭没什么不可以”。

上了年纪的田应祥和罗时云并不清楚网上的纷纷扰扰,唯一的智能手机只在收游客付款的时候打开。相比较无边无际的网络世界,他们只是住在天坑附近的村民,偶尔卖卖旅游纪念品,做点小生意,抬抬滑竿,围绕着这一片幽谷生活。

为了200元的生意

天坑地质奇观于1999年开发成旅游景区,在坑底添了一道游览的混凝土路,2000年5月对外开放。由于从坑口上下,山路陡峭,附近的村民被招募为滑竿师傅,抬游客进出。据轿夫们说,开发初期仅有10对轿夫,目前增至34对,68人。

如今,武隆区文化和旅游发展委员会将天生三桥与仙女山、龙峡地缝等景区统一管理,并在仙女镇上设置游客服务中心,游客须从镇上购票乘车到各个景区。轿夫们也受到景区的规范管理,明码标价——全程400元,半程200元。

8月28日,四十多岁的年轻轿夫最后还是谈崩了,一脸丧气地往回走——他们今天一单生意都没做成,“没开张”。田应祥先是和他们打了声招呼,两台滑竿擦肩而过。

几乎是一瞬间,田应祥和搭档架着滑竿飞奔向前,落在了游客跟前:“坐滑竿吗?一百二走完全程。”就在刚刚看似不经意的旁观时,他们已经充分把握黄衣游客的心态,“她是想坐的,只是嫌贵”。

多年的抬轿生涯,田应祥习得了一套推销说辞,“一百块钱还能给你讲讲景区特色”。游客正在犹豫闪躲的时候,两人又把滑竿压下来,停在游客的脚边上。一切恰到好处。

黄衣游客最后坐了上去。如同一出好戏终于等到结局,这位游客的朋友们放声大笑:“嘿!这还真坐上去了。”

“撵了得有七八百米了。”其中一位游客朋友说,他们是来自辽宁沈阳的旅游团,大部分是退休老人,自宜昌坐游船,沿长江玩了一路。她觉得相对白帝城的滑竿,这里的滑竿价格偏贵,大家脚力也还可以,本不想坐。没想到两拨滑竿师傅接力跟了一路,最后倒是朋友妥协了。

“妥协”大概也考虑到两人的年龄。田应祥有些驼背,个子看起来一米五几,头顶已经秃了,脑后贴着半圈白发;罗时云干瘦,脸颊两侧深深地陷了进去,大眼睛周围都是黝黑的褶皱。“年纪挺大,都不容易。”黄衣游客朋友走在后边说。

滑竿看起来快而稳,很快就甩下了这些同伴。天生三桥景区主打的卖点是天然的喀斯特地貌,不少岩石有着特殊的形状或纹路,像大猩猩、如神鹰,还有“圣象迎宾”。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景点不经人指出,很难留意到。而滑竿师傅,则在最佳位置停下,旋转调整,让游客稳稳当当地坐着就能观景。

谈起为何他们愿意压价揽下黄衣游客的生意,罗时云说:“经济条件决定的,那个人(四十多岁的轿夫)是‘老板’,他经济好。”在天生三桥景区共有两拨轿夫,一拨是在景区入口附近的村民,他们主要抬入口一段陡峭的下坡路;另一拨则是景区新开的出口,停车场附近的村民,常在陡坡结束后的驿站等客人。由于景区入口周边早开发,优惠政策更好,这里的村民也借着景区发展更早地挣上了钱,而后者则要慢一些。

景区开发时,罗时云的地仅被租用了十几亩林地,每年租金80元一亩,折算下来收入不多。有些村民被占用的是种红薯、玉米的土地,租金有300元一亩;如果是田地被征收,价格就更高了。

距离终点还有三分之一路程时,黄衣游客下轿走开了。“不坐了,说支持我们工作。”田应祥说,这样的游客最近比较多,尤其是年轻人,在网上看到“网暴”导致轿夫生意下降的视频,特地来支持他们。

轿夫的高光时期

2022年8月29日,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天坑入口的滑竿师傅们。他们选择了景区入口不远的一处平台,齐刷刷地摆着滑竿排队等客人。游客如果坐电梯下来,开门就能看到。

这天是周一,学生准备开学,重庆主城正在应对疫情,滑竿生意进入淡季。正午以前,停着的滑竿走了两副,剩下排队的则再也没有挪动了。

午后没有游客,轿夫们坐在滑竿上睡着了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有游客出电梯,轿夫们照例问一句:“坐滑竿吗?”有的游客回答“我就是来锻炼的”,说着甩了甩手臂,表明自己有能力走完全程。

有个白发老人,精神矍铄,他特意走近了告诉他们:“我今年83了,我是过去时代过来的,不坐轿子,知道吧?”滑竿师傅听了似乎颇能理解,不再说话。

还有一类把他们当作胡乱喊价、随意宰客的人。“200块?那我还不如买件衣服。”这个穿着长裙的女人走远了,还能听到她在计算200元能买些什么东西。

景区刚开发的时候,并非如此。那是游客等滑竿,等得着急了还要哭。

当年第一批入队的陈帮海回忆,刚建成的景区没有电梯,得从山顶的停车场一路沿峭壁下山,在坑底参观完以后走回头路,从一处叫“九道拐”的山路上去,全程至少有3个小时的陡坡爬山。

滑竿的需求量很大,等滑竿的游客大排长龙。

轿夫刘奎则清楚地记得一组数字,2002年某一天,景区进来28个游客,其中24个要坐滑竿。

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。早期景区不限制游览时间,到晚上9点,还有游客要从坑内上山,只好打着电筒坐滑竿。年轻人体力好,爬到半山腰处截下滑竿,上山去了。倒是老人走得慢,在坑底迟迟等不来滑竿,“就急得哭了”。刘奎说,那是2002年前后发生的真实事件。

这大概是这份职业的高光时刻。一旁休息的轿夫们积极地加入聊天,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当时的盛况。

那时的收入也高,刘奎28岁,抬滑竿的第一天挣了85元,“很高兴啊,那时候外面(打工)才20块钱一天”。

景区开发前,他们都是农民,种地为生,没多余的闲钱。2000年招募轿夫抬滑竿时,每个人要交50元的保证金,许多人交不起。刘奎交上了,因为景区修路从他家门口经过,给了一笔补贴。他还到景区修路的工地上帮工,一天工钱15元,一个多月挣下五六百元。

2011年,景区扩建,修停车场,游览线路改成直线型,不走回头路,原来陡峭的崖边路也已废弃。客流量从一天数百人逐步增至旺季时六七千人,最高峰达到四万人,“国庆的时候,人就跟蚂蚁一样密密麻麻”。抬滑竿的费用从40元逐步调整到200元。2021年,经物价局核准,天生三桥全程滑竿为400元。

旅游业的发展悄然地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。满足游客吃住行的小镇应运而生,镇上到处可见深夜营业的烧烤店、餐馆,还有与民宿相关的花店、装修店铺,路边停着供游客扫码骑行的电瓶车。

轿夫们坐在一块“摆龙门阵”时,也会彼此指认,他们中的某些人随着景区发展富裕起来了,“他以前是村干部,包工地、修停车场,都是他负责,很早就挣钱了”,“那个穿红衣服的才是‘老板’,因为旅游开发,他们在仙女镇有两套房,在武隆有一套房”。

再后来,他们有了个大胆的想法:红衣轿夫的三套房折算北京的房价,那得有上亿资产,“真正的大老板”。

滑竿成了景观

景区淡季的时候,轿夫们会出去打工。刘奎就记得,2007年,他在北京做建筑工人,4个同乡住在西三环的胡同里。“冬季人少,收入低一点就出去打工。”那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,新疆、内蒙古、宁夏,大部分是建筑工地。最长的一次是2010年到新疆,开春去的,在那边玩了几个月,5月份开始正式干活,一直到12月回来,“煤炭工,下井的,干苦力”。

可刘奎的妻子身体不好,起初是支气管炎,生下孩子后患肺结核,再后来是肠梗阻,“钱都用来治病了”。直到2011年,他决定回家建房,妻子身体也好转,生活才一点一点向上。

女娃25岁了,已经大学毕业。刘奎觉得,孩子读书带来的经济压力不大,她上学的时候,暑假时还自己到景区摆摊买东西,“挣的钱就是她自己的,她从来不乱花钱”。刘奎说起孩子,颇感自豪。

罗时云的家在景区边上,有时候需从景区已废弃的山路徒步回家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罗时云也是如此,他的女儿在仙女山景区工作,早早地在仙女镇买了房,儿子自己开汽车配件厂,也在县城买了房。两个孩子买房,他都支持了数十万元,倒是自己生活勤俭,一直住在天坑顶上的老房里。

老房一半是泥砖砌的,墙体有些开裂;木质的一半,则养着些土鸡,供游客上来选购。他的老婆偶尔在景区出口摆摊,做点小生意。那几天正好游客少,她没出摊,在家晒晒苞谷,干点农活。罗时云说,他正准备建新房,希望明年能搬出山去。

田应祥家离得不远,儿子虽已成家,可在武隆县城给人管理工地,挣得不多。他和老伴照顾一个十来岁的孙子。他和罗时云搭档十余年,配合默契,是景区里最为勤快的一拨轿夫,几乎每天都到景区出工,“一年休息十多天吧”。

景区一直在改造升级,最新的进展是将建成国内首部360度垂直旋转式全景观光电梯,这将大大增加景区游客承载力。

对于轿夫的管理,也在日趋规范化。一位轿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60周岁需要每年体检,65周岁以上必须全部清退,2022年5月时就有两位轿夫告别他们,“要是让他们抬,70岁他们也会抬的”。现在的轿夫大多是五十多岁,稍有门路的村民不会待在景区,他们会出去做生意、打工。

8月30日,武隆区在干旱两个月后,下了一场大雨。天生三桥景区内,游客稀稀拉拉,瀑布的声响大了许多。坑上的轿夫们百无聊赖,躲到一旁的竹林里打牌。

为了招揽生意,田、罗二人把滑竿抬到坑底复原的古代驿站门口一块大石头旁边,那块大石头上书“天福官驿——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唯一外景拍摄地”。路过的游客首选在大石头边上打卡拍照,有时候会喊“把这个滑竿也拍进去”。游客只是想借景,对“要不要坐滑竿”的搭话不予理会。滑竿跟这块大石头一样,成为了某种景观。

那天唯一的热闹时段是一个上百人的旅游团进来,一下子把滑竿围在中间。田应祥和罗时云立在滑竿旁,想被人注意到,又没有太靠近。举三角旗的导游找了几次角度,发现滑竿都会入镜,便赶他们走:“滑竿的让一让,再这样我投诉你们了。”

午后下起了阵雨,他们又把滑竿抬到驿站的屋檐下。没有人路过,他们也躺在滑竿的椅子上,头仰着睡着了。

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郑佳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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